继涉嫌传销的权健集团被查后，1月15日晚，河北黄骅市官方宣布，主营“酸碱平DDS按摩器”及其他保健、护理产品的华林集团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目前公司主要负责人和相关人员已被警方控制。这家年销售收入高达39亿元的地方“明星企业”，一夜之间跌落神坛。权健与华林，实际上也是我国保健品直销行业乱象频出的缩影。而公众更为关心的是，越管越乱的历史“欠账”，会否因这次大力整顿还上？（摘编自《新民周刊》《北京青年报》《南方都市报》）

    1987

    直销元年

    无论是行将崩塌的权健还是华林，梳理两者的发迹史，其实有着颇为相似之处。在企业身份上，它们都拥有国家许可的直销牌照。然而，在此番被调查以前，这两家公司及其经销商实际上都屡屡牵涉传销。

    以华林为例，尽管其在2015年拿到了直销牌照，但有关判决书却显示，2015年之前，华林集团的全资子公司河北华林酸碱平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确实是以传销组织的形式存在的。

    类似的情形，在直销企业中也并不少见。据媒体梳理统计，在2006-2017年获得直销牌照且目前仍有直销资格的89家企业中，累计有79家曾被刑事打击、行政处罚，或被媒体曝光过违法违规行为，这些企业大多以销售化妆品、保健品为主。其中，更有22家企业是在涉传销争议的背景下“带病获牌”，另有12家直销企业相关经销商涉传销被诉判刑。

    如果追溯中国的保健品直销元年，1987年是一个有据可查的年份——这一年，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第十年，当年10月8日卫生部实施了《中药保健药品的管理规定》，我国“药健字”制度开始施行。彼时，对保健品有“保健药品”一称，与审批更为严格的药品相区分。

    也是在1987年，杭州保灵有限公司推出的人参蜂皇浆产品，以及其后出现的娃哈哈儿童营养液，拉开了中国保健品市场的帷幕。还是在1987年，日本最声名狼藉的传销公司“日本生命”，漂洋过海来到深圳，成为中国传销的“鼻祖”。当时，“日本生命”向中国消费者推销的是磁性保健床垫。这家公司在日本打着“替代医疗设备，解决身体烦恼”的口号，采用“认购分红”的方式，骗老人“认购”磁性保健床垫，并承诺“认购”后的床垫通过公司租赁，每年可获得6%的收益。另外，会员向亲朋好友推销，发展成下线后，每年还可获得6%的宣传费。这种“多层级收入”的新颖模式很快俘获了一批渴望致富的中国人。

    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人参蜂皇浆和儿童营养液属于保健食品，磁性床垫属于保健器材，这两类都在商务部允许的直销品类之列。但这，或许也是它们得以野蛮生长的伏笔。

    1994

    传销兴起

    事实上，在2005年9月《直销管理条例》与《禁止传销条例》出台前，中国的直销都叫“传销”。在英文中，两者的翻译也是一样。

    虽然是第一个进入中国市场，但“日本生命”并不是最早在中国内地设立公司的直销企业。1990年1月23日，雅芳投资2795万美元，与广州化妆品厂合资成立“中美合资·广州雅芳有限公司”。两年后的1992年9月，安利（中国）日用品有限公司在广州正式成立。

    随着美资直销企业在中国市场的成功，1993年开始，其它直销公司纷纷进入内地：北京斯汀摩生物技术有限公司，深圳世点电脑软件有限公司，广州妮蕾德（广州）有限公司，江苏雅婷日用化工有限公司，纽蔓氏之家……据了解，当时几乎中国所有省会城市、沿海城市都有直销公司的活动。据业内人士估计，当时有营业执照和没有营业执照的传销公司近200家，从事直销活动的人员不低于100万人。

    逐渐热销的中国保健食品则在1994年迎来一个拐点。那一年，国家统计局对35个大中城市进行调查，30%以上的家庭会买此类保健食品馈赠亲友，而北上广等十大城市10岁以上的少年服用各种营养口服液高达83%。同在这一年，三株口服液、太太口服液“横空出世”，其狂轰滥炸的广告方式和庞大的销售体系被很多保健品公司奉为圭臬。

    还是在1994年，以“老鼠会”手段（拉人头发展下线）传销珠宝饰品的红安聚富东窗事发。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随即发出《关于制止多层次传销活动违法行为的通告》（233号文）和《关于查处多层次传销活动中违法行为的通知》（240号文）。至此，全国各地非法传销的发展速度得到了遏制。而三株的成功，仍让更多直销公司看到了保健品的无限商机。

    1998

    传销违法

    1998年4月21日，国务院发布《关于全面禁止传销经营活动的通知》，规定“一律立即停止传销经营活动”。而一年前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颁布的《传销治理办法》同时失效，直销企业一夜入冬。

    为何政府仅仅一年时间对传销的态度大相径庭？原来，1997年，以兴田、爽安康为代表的企业大打口号“传销赚钱”洗脑，加之大批非法传销公司推行“老鼠会”制度，以至于非法传销太过猖獗。

    而在1997年，三株口服液也和2018年的长生生物一样成了“过街老鼠”——湖南一名农民老伯1996年“因为喝了三株口服液而全身溃烂而死”。1997年，常德中级人民法院将三株口服液送到北京的化验所化验，结果化验结果显示三株口服液为“不合格制品”。一时间，全社会对三株口服液口诛笔伐。仅一个月时间，三株集团所有产品的销售额从数十亿元一下子跌到不足1000万元。1998年，由于欠下巨额债务，不堪重负的三株集团申请破产。

    针对1998年的“一刀切”禁令，外资直销企业迅速开始“危机公关”。法令颁布一周后，安利、雅芳、玫琳凯、特百惠等企业借当时主管外经贸部的国务委员吴仪接见美国贸易代表巴尔舍夫斯基的机会，提出要求中国政府允许外资直销企业“正常经营”，并“保护外商投资公司的合法权益” 。10天之后，当时的美国总统克林顿在给国际直销协会的信中写道：“我们业已要求中国政府解除其市场壁垒并允许直销企业继续在华拓展业务。美国商务代表此次同中国方面就双边贸易和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问题进行讨论时会重点突出上述问题。”

    这一年的6月18日，国家外经贸部、国内贸易局和国家工商总局三部委发出《关于外商投资传销企业转变销售方式有关问题的通知》，明文规定：“外商投资传销企业必须转为‘店铺+雇用人员推销’的运作模式。”并批准安利、雅芳、玫琳凯、日晖、富迪、尚赫、完美、百美、特百惠、娜丽丝10家外商投资直销企业转型经营。

    虽然政府规定的这种销售形式更像零售而不是直销，但对外资直销企业而言，能够存活下来就是胜利。毕竟，全面被禁的下场是很惨的。例如，“日本生命”就因此生意一落千丈，日本方负责人携款潜逃，传销网络彻底瘫痪。

    2005

    直销合法

    2001年12月11日，中国正式成为WTO成员，中国政府在加入世贸议定书中承诺：入世3年内我国将取消对“无固定地点批发和零售服务”的限制。这意味着中国将在入世3年后放开直销行业。

    2004年9月10日，商务部和国家工商总局牵头举办的中国投资贸易洽谈会直销论坛开幕，包括安利、雅芳、完美、广东南方李锦记（后更名为无限极）、玫琳凯、如新、康宝来、日晖、富迪、尚赫、百美、特百惠、娜丽丝、宝健、仙妮蕾德等外资企业，以及大连珍奥核酸、福建福龙公司、新时代健康产业、天狮、太阳神等内资企业都在现场。

    2005年，《直销管理条例》和《禁止传销条例》正式出台。至此，直销只能单层次、奖金不能超过30%拨出率。而在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直销行业多层次的团队计酬是被允许的。

    在南京大学中国直销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董伊人看来，目前在中国的拿牌直销企业，几乎都给直销员多层次的团队计酬，只不过方法比较巧妙。例如，让一个业绩优良的直销人员成为直销企业的经销商，后者在工商部门登记注册后就是一个独立法人，而这个经销商管理一个或者多个直销团队并从中获酬，可以有效规避30%限额。而经销商不受《直销管理条例》对于直销企业活动的区域限制，可以全国各地去销售，可谓一举多得。

    由此看来，2005年的立法看似规范了直销行业，其实让有资格（8000万注册资金，2000万保证金）从商务部拿到牌照的直销企业更加“有恃无恐”。

    与此同时，中国保健品市场经过多次监管改革，同样显得愈来愈乱了。

    在1996-2003年，保健食品都由卫生部管理。2003年机构改革，国家层面将保健食品的审批职能划到了食药监局，其他职能（定标准、配方）还在卫生部。而在地方上，有的地方保健食品属于食药部门监管，有的则还在卫生部门。

    2005年7月，国家食药监局制定了《保健食品注册管理办法》，看似监管升级，其实不然。因为在漫长的一段时期内，对食药部门来说，他们只负责具有蓝帽标准的保健食品监管，而其他普通食品冒充保健食品或假劣保健食品，则由工商或质监管理。但工商和质监部门一度也认为，这不属于自己的监管范围。这种“谁都能管，谁都管不好”的局面，实际上为屡禁不止的保健品直销乱象营造了环境。

    2019

    这一次，整顿有效吗？ 

    据统计，目前我国注册和备案的保健食品已超过1.6万个，全国保健食品生产许可2365家，产值超过4000亿元。

    北京大学中国直销行业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杨谦教授表示，直销行业的业绩中大约1/3以上来自保健食品的销售。“食品是不能宣传功效的，有的直销人员可能会违反这方面的规定，向消费者推荐产品时宣称食品有一定的功效。夸大宣传和虚假宣传等问题在直销行业中依然存在，由于监管力量很难覆盖，这些违规的行为屡禁不止。”

    为什么监管那么难？杨谦指出，过去的监管中有一个问题就是条条太多，管理职责分得太细，容易产生扯皮现象，例如对保健食品和对直销企业，各有不同的监管系统。而在前些年的机构改革中，由于政府的监管能力没有很好匹配到监管职责，对保健品的管理格局实际上停留在“重审批，轻监管”的层面。

    以天狮为例，2009年以来，以“天津天狮”名义进行的直销活动引发各类刑事案件2781例，共导致155人死亡。即便负面缠身，天狮2017年总营收仍高达338.77亿元，董事长李金元被称为“天津首富”。

    不乏专家表示，希望这一次，有关部门能抓住契机，在打击传销的同时，也能进一步规范拿牌直销企业和保健品市场。要知道，“日本生命”直到2017年12月才在日本宣告破产。此前，日本政府也对这样的直销企业和保健品市场进行过监管，但仍有大量消费者成为受害者。在比日本人口更多、经济成长速度更快、转账支付系统更加便捷、民众更注重保健的中国，我们更应引以为戒，不是吗？